语文学刊 ２０１０年第３期 扬其盛唐本色而抑其宋调 ——严羽对“王荆公体”的解读 ０王术臻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１００８７１） ［摘 要］ 严羽基本上是站在唐诗学的立场，对于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持有一种极端的否定态度，其《沦 浪诗话》几乎全盘否定了宋诗，而唯独对王安石评价较高。严羽对于王荆公体的推崇关乎其诗学宗旨，其中的原因 值得作深入辨析。 ［关键词］ 严羽；王荆公体；盛唐；浑成 中图分类号：１２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２—８６１０（２０１０）０３—０００１—０３ 刘将孙《王荆公诗序》说：“江西派接而半山诗 未易得，然子至遂谓如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不待碉 琢，证此地位，则其不然。”（《水心集》卷二十七）可 见李壁同赵汝谠一样在诗学人处上是陶韦柳一 派 ，而真德秀认为李壁受到荆公体的沾溉而“自作 不减文公”，这就暗示出荆公体绝不是属于纯粹的 唐音，其中应该是融合了陶韦柳一派的“晋风”，李 壁对荆公体的喜爱与杨万里的视角是有所不同的。 几不复传。”（《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引）元袁 桷《书汤西楼诗后》说：“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 为临川之宗。……二宗（眉山和江西）为盛，惟临川 莫有继者，于是唐声绝矣。”（《清容居士集》卷四十 ｊｒ）均指出荆公体与江西诗派在诗学家数上的分野 以及不同的命运。不过，荆公体在南宋之后其实并 不像袁桷所言“莫有继者”，虽然南宋诗学的主流基 本上是江西与晚唐两派，但是荆公体却并没有完全 退出诗家的视野，从南宋一直到元代，荆公体却是作 为一种“诗学方法”在引导着诗道发展。 南宋前期最早对荆公体加以推崇的要数杨万 南宋中后期，作为诗论家的严羽也“发现”了荆 公体。《沧浪诗话》中立有“王荆公体”，并加以解释 说：“公绝句最高，其得意处高出苏、黄、陈之上，而 与唐人尚隔一关。”严羽论五言绝句说：“王荆公是 一样，本朝诸公是一样。”严羽认为王安石的绝句高 里，其《读唐人及半山诗》说：“半山便遣能参透，犹 有唐人是一关。”（《诚斋集》卷八）其《答徐子材谈 绝句》说：“受业初参王半山。”（同上卷三十五）杨万 里着眼于荆公体的“唐风”，将荆公体与晚唐体作为 摆脱江西诗派的手段。又如李壁（１１５９—１２２２）， 于苏、黄、陈，所以将王安石从一般宋人当中分离出 来，在宋人之中，严羽对荆公体可谓情有独钟。 严羽站在唐诗学的立场，不满宋人的“变唐”之 路，《沧浪诗话》说：“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 诗，唐人之风变矣。”“（近代诸公）夫岂不工，终非古 人之诗也。”他的价值取向便是要越过宋调回归唐 音，“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 “少而好诗，晚谪临川，笺王文公诗为五十卷，其所 自作，知诗者谓不减文公。” 刘克庄《后村诗话》卷 八说：“雁湖注半山诗甚精确，其绝句有绝似半山 者，已采人诗选矣。如‘平生阅世朦胧眼，偏向白鸥 飞处明’，……皆可讽咏。如‘金谷友、玉川奴’，‘鹪 鹩赋、蛱蝶图’，‘双蓬鬓、寸草心’，……皆的对。”叶 梅圣俞学唐人平澹处”，“（四灵）独喜贾岛、姚合之 诗，稍稍复就清苦之风”。所以他评价宋人诸诗体 也总是将其置于唐诗范式之中加以观照，“然则近 代之诗无取乎？日：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 适《答刘子至书》说：“而渊明、苏州，纵极力仿像，终 不近似，惟韦诗中有数首全似渊明者。……近世独 李季章、赵蹈中笔力浩大，能追古人，虽承平盛时，亦 已”。他对荆公体的解读与定位也是遵循这个思 路：“王荆公体：……而与唐人尚隔一关。”严羽对宋 人诗歌的正面评价也仅见于此。既然严羽极力鄙视 ：作者简介 ｛三术臻，另，山东商侉人， 童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向博＿卜研究生。 宙又观止 宋诗，又何以要于宋人之中拣选出王安石一人呢？ 王术臻／扬其盛唐本色而抑其宋调 深刻矣。”（《石林诗话》）王安石与黄庭坚作诗讲究 熔铸冶炼，均为“用工深刻”一派，而严羽在二人之 间作出轩轾，显然是洞察了荆公体自身“浑成”的特 我们知道，“以禅喻诗”与“以禅论诗”是严羽诗学批 评的主要方法④，严羽对荆公体的界定问题，也必须 将其置于这两个范畴加以讨论。 质，他说王荆公的集句《胡笳十八拍》是：“浑然天 成，绝无痕迹。”另外，从其“镜花水月”说的批评方 法也可以大致窥见他赞许荆公体的视角，早于严羽 首先从“以禅论诗”来看。严羽的以禅论诗是 讲究以禅理通于诗理，这一点也为严羽运用于对荆 公体的评价。 严羽界定诗歌本体所用的首要概念是以浑然无 迹为内涵的“兴趣”，而兴趣论的核心在于从“言” 的赵与时《宾退录》引北宋张舜民评王安石诗：“如 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人皆闻见，难可着摸。”而严羽 则移花接木，用来形容盛唐气象，说明在严羽看来， “意”关系的层面讨论诗歌境界的高低，《沧浪诗话》 说：“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盛唐 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④严羽要求 诗歌创作摆脱语言辞藻的遮蔽，超越“语障”、“事 障”，进入“入神”的境界。“诗之极致有一，日入 神。”“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 泥带水。”严羽的“入神”说本于唐皎然论诗：“但见 性情，不睹文字，盖诣道之极也。”（《诗式》）认为诗 歌创作的境界不在于作为触媒的“语言文字”本身， 而在于“诗之本体”，即严羽反复强调的诗歌的“本 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须是本色，须是 当行”锄。诗歌创作透出翰墨蹊径，泯灭作者之意的 来龙去脉（不涉理路），此种高境全依赖于诗人天然 的“别材”，亦即对诗歌艺术的“顿悟”能力 ，所以 严羽又将“兴趣”说与“妙悟说”挂钩，将盛唐李杜的 “入神”境界视为“透彻之悟”的结果，而以“人神”、 “透彻”等来形容诗歌本体状态，实际上是指诗歌进 人了“头头是道”的浑成化境，明许学夷《诗源辨体》 说：“（初唐沈宋律诗）化机尚浅，亦非透彻之悟。惟 盛唐诸公领会神情，不仿形迹，故忽然而来，浑然而 就，……此方是透彻之悟也。”指出了“兴趣说”的本 质即追求诗体的“浑然天成”。 严羽鄙视苏黄以及江西诗派而对荆公体高看一 眼，也正是着眼于诗歌境界指高低以及诗人的悟性 化机的深浅。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说黄庭坚： “乃独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魏泰《临汉 隐居诗话》说黄庭坚：“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均是 着眼于黄庭坚诗歌的“浑成性”加以褒贬。在严羽 看来，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致命弱点在于“以文 字、才学、议论为诗”，“山谷用工尤为深刻”，更是陷 人了“语障”与“事障”，未能将语言文字融化为一个 浑然无间的灵动的妙体。严羽认为只有李杜能够完 全达到“入神”境地，同时又承认“他人得之盖寡 也”，言外之意，是不排除其他诗家包括荆公体也能 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入神”、“浑成”之境界。南宋 初叶梦得就说王荆公晚年的诗：“意与言会，言随意 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其用意亦 一２一 荆公体与盛唐体在“浑成”方面是存在可比性的，荆 公体虽然不及唐人意境的透彻，但也没有落人宋人 以才学为诗的“钝根”①。 再从“以禅喻诗”来看。严羽的以禅喻诗的核 心任务是为诗歌划分等级，严羽对荆公体的定 位也是他以禅喻诗的结果。 严羽所谓的荆公体“与唐人尚隔一关”这一说 法涉及诗歌“辨体”问题。江西诗派徐俯说：“荆公 诗多学唐人，然百首不如晚唐人一首。”（曾季狸《艇 斋诗话》引）认为荆公体离晚唐的“诗性”尚隔一 关④。对严羽来说，荆公体的缺陷并不在于此，因为 他已经将晚唐置于诗歌第三等级之中，同宋人一样 是属于“终不悟”的下劣诗魔，严羽是以“盛唐”为参 照来审视荆公体内部的“非盛唐”因素。袁桷《书余 国辅诗后》说：“（黄庭坚以及江西派）法立则弊生， 骤相模仿，豪宕怪奇，而诗益浸淫矣。临川王文公语 规于唐，其自高者始宗师之。”（《清容居士集》卷四 十八）刘壤《半山绝句悟机》说荆公体：“流丽闲婉， 自成一家，……其后学荆公而不至者为四灵。”（《隐 居通议》卷十一）分别指出荆公体与江西、晚唐的层 次差别，对此，严羽也有敏锐的体察，其《答吴景仙 书》说：“然晚唐、本朝，谓其如此可也，渭唐初以来 至大历之诗，异户同门已不可矣。”晚唐与宋诗在 “浑成”的程度上可以归类于同一较低的悟性等级， 属于同门异户 意味着荆公体在悟性等级上之所以 能够略胜一筹，原因在于他超越晚唐而追步“盛 唐”。 具体到盛唐诗体的诗学特征，与宋调相比，大致 包含：以雄浑悲壮的格调反对劲健之气，以“兴趣” 反对“用事”，以天然反对雕琢，等等，严羽尤其强调 唐诗与宋诗在“声律”上的差异。严羽虽然标举兴 致而反对晚唐的小巧对偶，但也反对宋人的破弃声 律，《沧浪诗话》说：“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词气 可颓颃，不可乖戾。”显然是针对宋诗破弃声律的拗 折以及率易粗豪之气，他追求的是盛唐诗歌自然浑 成、造语圆美、语响凋谐，所谓一Ｆ字贵响，造语贵 ” 语文学刊 由于强调唐宋诗体的差异性，严羽自然特别重 视维护唐诗体的“纯粹性”，《沧浪诗话》声称：“学诗 先除五俗，一日俗体，二日俗意，三日俗句，四日俗 字，五日俗韵。”（《沧浪诗话》）他要维护的就是这种 诗学传统。其《答吴景仙书》又说：“惟辨之未精，故 所作或杂而不纯，今观盛集中尚有一二本朝立作处， 毋乃坐是而然耶？”乃是要立足于盛唐诗体的纯粹 性，斤斤于清除宋人习气，上文所说“劲健之气”、 “用事押韵”、“声调拗戾”等宋调均为严羽所摒 弃 。而王安石诗歌中也不可避免地杂有宋人因 素，王安石《答曾子固书》说：“故某自百家诸子之 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 读。”（《临川文集》卷七十三）《蔡宽夫诗话》引王安 石：“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 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 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苕溪渔隐 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刘辰翁《简斋集序》说：“荆公 妥帖排再，时出经史。”王安石的诗歌以书卷学问作 支撑，其“借事以相发明”等手法以及诗体的劲健排 算之气，对于元桔苏黄有导夫先路之功。《沧浪诗 话》说：“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律诗要在 自由与束缚之间取得平衡，最难以达到直致与浑成 之境，而这种宋人习气的介入更加使得以律绝为主 的荆公体与盛唐诗的“兴致”拉开距离，严羽说荆公 体“与唐人尚隔一关”，就意味着在处理语言和诗意 的关系方面，荆公体未能完全达到玲珑透彻的境地。 在严羽看来，荆公体实际上是一个由“宋调”向 “唐音”复古的诗学模式，依据以禅喻诗的等级论和 辨体理论，严羽为荆公体的诗学造诣定位在了“摆 离宋而止步于唐音”这一地步。 【注释】 ①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四十一《故资政殿学士李公神道 ２０１０年第３期 碑》。 ②赵汝谈有《初直至堂和李壁二绝》，可见二人有交游。 ③郭绍虞认为严羽以禅理贯通诗理，属于“以禅论诗”，利用 禅学术语来划分诗学等级，属于“以禅喻诗”，本文采用了这 种划分。参见其《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第六目“严羽”之第 二款“禅与悟”。 ④严羽此说从内涵到字面均来自佛典，如《除盖障菩萨所问 经》卷十云：“此法唯内所证，非文字语言而能表示，超越一 切语言境界。”《大方广宝箧经》卷上云：“不着文字，不离文 字。” ⑤陶明浚《诗说杂记》卷七：“本色者，所以保全天趣者也。 ……未有支离灭裂，操末续颠，而可以为诗者也。”这一点宋 元人也多有揭示，如元好问《陶然集诗序》：“诗家圣处，不离 文字，不在文字，唐贤所谓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 （《遗山集》卷三十七）元牟谳：“诗中有句，句中有眼，直是透 出畦径。”元刘将孙《胡以实诗词序》：“对以意称者重于字， 字以精炼者过于篇，篇以脉贯者严于法，脱落蹊径。”（《养吾 斋集》卷十一）其《彭宏济诗序》：“夫言，亦孰非浮辞哉？惟 发之真者不泯，惟遇之神者必传，……彼求之物而不求之意， 炼于辞而不炼于气，何如其远也。” ⑥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说：“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 文无妙，圣处要自悟。” ⑦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荆公）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 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 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惟公用之，不觉拘窘 卑凡。”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八指出荆公此联：“盖本五代沈 彬诗：地隈一水巡城转，天约群山附郭来。”语意、句法俱有所 本而又自然浑成。用事广博而不着痕迹，依赖于这一点，荆 公体就与江西体拉开了距离。 ⑧韩驹说：“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不可。”（《诗 人玉屑》卷十六引《陵阳室中语》） ⑨严羽不仅排斥宋调，也排斥中唐之怪以及王孟韦的冲淡和 平之韵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