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孔乙己》的“笑”声艺术
赵正奇
(陕西省广播电影电视学校,陕西西安710054)
果戈里说过,喜剧是一种笑的艺术,引起笑的矛盾,应是社会生活矛盾的必然反映。《孔乙己》全文有十二处写到“笑”,有附和的欢
笑,有随便的众人哄笑,有旁人的说笑,更有幸灾乐祸的嘲笑。在不断爆发出来的笑声中,孔乙己的迂腐没落的悲剧性格得以深刻揭示,写出了他周围群众的冷漠麻木。我们讨论欣赏笑的艺术,把握小说主题和人物性格,对于理解鲁迅的战斗艺术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鲁迅先生把孔乙己放在十九世纪末中国封建科举制度盛行的最腐朽的社会环境中,放在鲁镇酒店众人的种种笑声中这一特定环境中加以描写,使他的悲剧性格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小说开始这样写道:“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简短几笔,为孔乙己
从此,孔乙己就在众人的笑声中昏昏庸庸地度日,最后在旁人的说笑声中,默默地离开人世。孔乙己的一生,在人们的的出场作好准备。
生活中不过仅仅是增添了一个笑料而已,其可悲性、可叹性可见一斑!
鲁迅用两次众人的哄笑,巧妙地揭示出形成孔乙己思想性格的主要原因:“读过书,但终于没有进学。”孔乙己的灵魂被年复一年的
“读书进学”这一套虚伪的东西。所以,“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封建教育噬食完了,然而他却毫不自觉,仍不愿脱下那件破长衫,放弃
的人们都便看着他笑”。当人们问他:“孔乙己,你当真识字么?”他还“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以读过书为荣,以识字炫耀,神灵活现。人
“你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这下可触到他的痛脚,立刻颓唐不安,满脸灰色,可嘴里仍然是“之乎者也”。这时“众人也们追问说:
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这个众人哄笑及“快活的空气”的特定场景描写,可谓妙也。因为只有在众人哄笑声中,在店内外充满的“快活的空气”里,才足以展现孔乙己已深受“学而优则仕”毒害之深,才足以揭示其灵魂的肮脏可鄙。然而,孔乙己不但不以为
他口口声声以“君子”自榜,显示高于“短衣帮”等“小人”一等。当别人揭他因偷书被吊打的老底时,他耻,反以读过书而傲视劳动人民。
“窃书不为偷”自欺欺人的言辞争辩,“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在这又一个众人哄笑的特定环境中,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孔乙己受封以
建教育的毒害已至何等地步!他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作了永恒真理和唯一信条。在他看来,读书人和一般人处处不同,事事
但他的这种信仰和争辩,引来的只是众人哄笑。这笑声,既是深刻的揭露,又是辛辣的讽刺,更有别,就连偷窃也有高下之分,雅俗之别。
是愤慨的批判,可见,这两处众人的哄笑,作用之大,巧妙至极,发人深省,耐人玩味。
鲁迅先生在孩子们的笑声中,惟妙惟肖地展示了孔乙己性格中的迂腐昏聩。孔乙己成年累月地钻于故纸堆里,把青春投放在一年一度的科举考场上,他完全与世隔绝,成了一个典型“书呆子”。“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在无法与大人们攀谈时,“便只好向孩子们说话”,想从中寻觅“知音”。他把已僵死的“回”字四种写法搬出来炫耀自己,对孩子们也说些“多乎哉?不多也”之类的话,“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各自走散了”。这里用“孩子们都在笑声里各自走散”的情景加以描述,真是妙极了!在笑声中孔乙己这个迂腐昏聩的可笑形象,跃然眼前:他,不仅酒客不愿与他交谈,就连孩子们也无趣与之逗笑,他已处在与世人完全隔绝的境地。孩子们
“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又是这样地让人生悲!让人从欢笑中品味出悲哀和苦涩,那是更深的悲哀,它生动形象地让人醒悟到孔的笑声,
乙己已被那封建教育制度所毒害而形成的种种可悲的思想性格:迂腐、麻木、不识时务、落魄潦倒、孤独可笑。不难看出,这种笑声既是一种高度艺术化的手段,也是鲁迅奇特的笔力。
鲁迅还让酒客和掌柜发出刻薄的嘲笑,使人们在笑声中清楚地看到孔乙己悲剧性格的要害,就是至死不悟。孔乙己因偷丁举人家
但他对这种不愤、不抗争,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当别人揭露他的腿是因偷被打断时,他仍以“跌断,跌,跌……”的纸笔,被打断了腿。
来掩饰,还以眼色“恳求掌柜,不要再提”。结果招来众人和掌柜幸灾乐祸的嘲笑。先生为何在孔乙己这样可鄙可怜的情况下,还要让人们刻薄嘲笑呢?因为只有这嘲笑,才能更深一层地揭示出孔乙己至死不悟,麻木不仁,揭示那个社会的世态炎凉和冷漠。正是在这种笑声中,作者给人们塑造了孔乙己这个形象,他迂腐没落至与时代格格不入,最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默默地离去,成为“人肉的筵宴”上的牺牲品。这里应指出,长衫帮和掌柜对孔乙己的笑嘲,和“短衫帮”的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笑。
在鲁镇许多人看来,孔乙己不过是一个供人嘲笑和戏弄的笑料而已。小伙计为他的单调、无聊的温酒活计中寻取一点欢乐,每次孔乙己到来就“附和着”笑几声;酒客们则是把孔乙己的好喝懒做、偏窃挨打、迂腐昏聩做为取笑的材料。最后,在说笑声中,让他痛苦地坐着用手慢慢地走去。先生正是在这一连串的笑声中,写出周围群众只笑孔乙己,却并未引起对他落此处境的任何思索,他们也在“吃人”的封建
所以在一定意义上说,这笑声何尝不是唤人猛醒的号角。制度下,处在愚昧麻木的状态中。这表明先生迫切希望民众在笑声中觉醒,
孔乙己在笑声中出场,在笑声中演出了他的悲剧,又在笑声中离开人生的舞台。这是一出喜剧笑声中的悲剧。笑声,作为小说情节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孔乙己悲剧演进的背景,发挥了独特的巨大的艺术力量。诚如鲁迅所说:“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从美学角度来
《孔乙己》中的笑,很好地揭示了鲁迅小说中“笑”的艺术特色。说,喜剧用来撕破人生无价值的东西的艺术手段就是笑。
一是用“笑”来发掘和鞭笞人物可笑的灵魂。鲁迅小说的讽刺,不仅限于讽刺人物的外在形象,而且着力于发掘和鞭挞人物的“那种内在可笑的东西”,把笑声指向人物灵魂深处的污垢和垃圾。小说《孔乙己》中,作者嘲笑的不仅限于孔乙己破旧的长衫,乱蓬蓬的花白胡须,而更在于他自视高贵和实际上可怜的社会地位的矛盾,他的虚妄的精神境界和严正的可怖的现实之间的不协调。孔乙己的每一句话,每一行动,似乎都是“正经”的,然而在实际生活中恰恰正是迂腐的体现;他的行动是堕落的,处境是可悲的,然而却自视清高,至
思想方法及可悲的性格,是在喜剧手法作用下深刻展示孔乙己可悲的灵魂。死不悟。鲁迅这里笑的正是人物的行动,
二是用“笑”来唤起和激发人民的斗争勇气。鲁迅在评论果戈理的小说时也指出“含泪的微笑”,这种笑的艺术力量在于“以可见泪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几乎无声的悲剧》)《孔乙己》中的笑声,便是一种“含泪的微笑”,它显然是出于对孔乙己他痕悲色,振其帮人。
们“怒其不争”,自然其间也包含了“哀其不幸”。对于这样一个悲剧的题材,为什么要用喜剧的形式来表现,十八世纪英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菲尔丁说:“笑是为了”举起明镜,让千千万万的人在私室中照见自己的丑相,由羞愧而知悔改(菲尔丁《汤姆·德斯》献词)。是的,正
麻木、至死不悟,痛心于他的周围的“戏剧的看客”愚弱,故把“笑”纵贯于作品的始末,造成一种“喜剧”因为鲁迅痛心于孔乙己的迂腐、
的气氛。悲剧在“喜剧”的气氛中进行,以“喜”写“悲”,互为映衬,增强了悲剧的色彩。可见,这种“含泪的微笑”,更能促使屋子里“熟睡的人们”惊醒起来。因而这“笑声”,也可以说是一面“人生的镜子”,一种战斗的呼唤。
三是用“笑”来提出和回答社会现实问题。鲁迅在用笑声揭露社会现问题的,充满着严峻的现实主义精神。孔乙己的一生同阿Q一
并使之典型化用以更有力的突出其悲剧性格,加重悲剧气氛,样,处境是悲惨的,然而他们的精神状态,又很可笑。善于发现这种可笑,
这有利于更准确、具体地揭示出生活中的矛盾现象,揭示生活中的现实问题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