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１２卷第３期 Ｖ０】．１２ ＮＯ．３ 潍坊学院学报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Ｗｅｉｆａｎｇ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 ２０１２年６月 ｌＬｌｎ．２０１２ 借征夫之离恨——诉逐臣之哀怨 曹植《情诗》旨意探析 叶薇，吴有祥 潍坊２６１０６１） （潍坊学院，山东摘要：曹植后期的诗歌中颇多“忧生之嗟”，但在备受猜忌动辄得咎的严酷环境不便直写， 只得用含蓄隐晦的曲笔来表达。《情诗》中“严霜结”与“白露唏”两个语典，化用了《诗》《骚》怨诗 的命意，曲折表达了对曹丕猜忌同胞兄弟的不满，同时告诫曹魏政权将会有“异姓为后”的 隐忧。措辞委婉而意蕴幽隐，其中的寓意须结合曹魏国内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才能得到索解。 关键词：曹植；怨诗：命意：用典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６７１—４２８８（２０１２）０３—００１８—０３ 一曹植（１９２－２３２），字子建，魏武帝曹操第四 子，魏文帝曹丕之胞弟。魏明帝曾封他于陈（今河 南省淮阳县），死后朝廷追赠他谥号为“思”，所以 后世也称他为陈思王。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作 家，被钟嵘推尊为“建安之杰”（《诗品・总论》），与 其父曹操、兄曹丕并称为“三曹”，其事见《三国志・ 魏书》卷二十《任城陈萧王传》。曹植的一生及其文 学创作以公元２２０年曹丕代汉称帝为界，明显地 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他过着斗鸡走马、诗酒唱和的 贵公子生活，精神昂扬自信，充满了“戮力上国，流 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曹植４与杨德 祖书》）的功业自许意识。表现在这一时期的诗歌 创作上，也是以抒发立功报国的雄心壮志为主；后 期由于备受猜忌和，使他的精神长期处于压 抑愤懑之中，诗文创作颇多“忧生之嗟”，写出了不 少自悼身世和反映现实的诗作，感情哀婉缠绵，充 满了愤激不平之气和悲凉之音。《情诗》就是这样 首含蓄凄婉的自悼身世之作。此诗最早载于《文 选》卷二十九“杂诗上”：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 一先生则认为：“说此诗者，李周翰、李献吉、王槐野、 吴伯其、吴显令、朱超之、梁苣林、丁俭卿、朱述之， 皆以《诗？黍离》毛序：闵宗周也。遂谓此诗有不忘 汉室之意，吾以为恐非诗旨。子建引《黍离》，盖从 韩诗说。……此诗之作，盖与《赠白马王彪》同时， 伤任城王之死也。任城为子建之兄，而文帝杀之。 子建伤任城被杀，故用（《韩诗》）伯封作《黍离》之 义，以写其哀。”［３】笔者认为，此诗化用《诗经》中征 夫久役旷怨的语典及命意，写征夫久役思归只是一 诗的表层意象，与曹植一生的行迹并不相符。因为 据《魏书》本传，曹植除了早年有过几次短暂的随 父出征的军旅经历之外，其馀大多数时间是在邺 城及封地过着比较安定的生活；虽然他生活在战 争频仍的乱世，但他对曹魏政权所进行的统一战 争始终持肯定态度，而且多次表示愿亲临战阵立 功报国，因此他不会在诗中借征夫之口发出反战 的声音，这说明其内心确有难言的“隐忧”，只能借 助古代怨诗的立意含蓄地吐露，这种欲言又止的 抒情方式契合曹植晚年的处境及心境，因此黄节 先生认为其意在“伤任城王之死”，更切合此诗的 诗旨，故从黄说。但前人引《毛序》解说此诗，并无 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 不妥之处，而索解诗旨的关键在于分析“严霜结” 与“白露唏”两个典故的多层意蕴，现对此略作分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唏。 析。 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 慷慨对嘉宾，凄怆内伤悲。 此诗开头两句以写景起兴，明显借鉴了《诗 对于这首诗的旨意，古今学者众说纷纭。李善 经》的比兴手法。其中“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 的注解以寻绎语典为主，对诗旨未有发明。六臣的 联，李善注日：“言得所也。《大戴礼》日：鱼游于 李周翰认为：“微阴翳日者，佞臣蔽君明，而教令倡 水，鸟飞于云。” 其实《诗经》中类似这样的句式 促于下，以多征役风为教令也。”Ｉｌｌ实近于臆说。余 也很多，如《大雅・旱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冠英先生认为诗旨是“写遥役思归之情”Ｉ２１。而黄节 （（／Ｊ、雅・鹤鸣》：“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 一收稿日期：２０１卜１２—２９ 作者简介：叶・薇（１９７２一），女，山东莱州人，潍坊学院图书馆馆员；吴有祥（１９６８—），男，安徽歙县人，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 教授，文学博士。 １８・ 第３期 叶薇，吴有样：借征夫之ｇ＇ｔ￣－，诉逐臣之哀怨 或在于渚。”又，《小雅・四月》：“匪鹑匪鸢，翰飞戾 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 天。匪糖匪鲔，潜逃于渊。”当为曹植所本。诗人以 王辞焉，愤而成篇。”又《魏书・陈思王传》裴注引 自然界万物的的各得其所、自在适意，反衬久役 《魏氏春秋》日：“是时待遇诸国法峻。任城王暴薨， 在外的征人有家不得归的孤苦凄凉，即景抒情， 诸王既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 过渡自然。“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客行士” 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上面两条史 亦即服役在外的征夫。征夫久役思归是《诗经》的 料是《情诗》写作的背景，联系这一背景，“严霜结” 常见主题，如《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恪帽不归。 与“白露唏”两个典故的深层意蕴实即影射此事。 我来自东，零雨其潆。我东日归，我心西悲。”而睹 据刘昭《后汉书・礼仪志》：“先立秋十八日，郊 物兴悲的抒情方式在《诗经》中也比较常见。如 黄帝。是日夜漏未尽五刻，京都百官皆衣黄。至立 《唐风・鸨羽》：“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监， 秋，迎气于黄郊，乐奏黄钟之宫，歌《帝临》，冕而执 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干戚，舞《云翘》、《育命》，所以养时训也。”阁曹魏 《小雅・渐渐之石》：“渐渐之石，维其高矣。山Ｊｉｌ悠 使用夏历（相当于现在的阴历），以孟春之月为岁 远，维其劳矣。武人东征，不遑朝矣。”均是同一手 首。黄初四年的立秋Ｅｔ是六月二十四日。嘲曹植与 法，为曹植此诗的抒情所本。但曹植内心的哀怨 曹彰、曹彪三人须在立秋日前十八天赶到洛阳，则 显然不同于征夫的徭役思归，那么他的哀怨何在 他们达到洛阳的时间正好是这年的五月末，离立 呢？ 秋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从节令上说，立秋离白 紧接着诗人用了一个隐晦的比喻表达了心中 露、霜降还有一段时间，中原地区一般不会出现 的幽怨：“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唏。”用节令物象 “严霜结”的自然现象，则这两句诗的写景只是一 的变化来表达时间之淹迟，这也是《诗经》的常用 种托喻，比喻自身所处的凶险的政治环境，以及诗 手法。如《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 人惊恐忧惧的心境，有如严霜肃杀万物般可怖。正 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 如王逸注《九辩》所言：“君不弘德，而严令也。”“刑 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句式相同，所不同 罚刻峻，而重深也。”“夫天制四时，春生夏长，人君 的是，《诗经》中的征人由节物的变化而抚今追昔， 则之，以养万物。秋杀冬藏，亦顺其宜，而行刑罚。 对“王事靡盟”给自己造成的离别之苦发出了沉 故君贤臣忠，政合大中，则品庶安宁，万物丰茂。上 痛的控诉；而曹植并未经历过久役思归的离别之 暗下伪，用法残虐，则贞良被害，草木枯落。故宋玉 苦，则这里的“严霜结”与“白露唏”（黄节校：《艺文 援引天时，托譬草木。以茂美之树，兴于仁贤；早遇 类聚》作“稀”。“唏”与“稀”古字通用）两个用典， 霜露，怀德君子，忠而被害也。” 用这段注语来说 一定别有所指。李善注引《诗・秦风・蒹葭》：“蒹葭 明曹植此处用典的奥义，是很合适的。 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唏”为解，以 因此，“严霜结”与“白露唏”所写的并非实象， 为语典出自《诗经》。但细绎这两句诗意，曹植这 而是诗人意造的“假象”或喻象①，而且这两种假象 里更多是化用了《楚辞・九辩》的诗句：“秋既先戒 还暗指曹彰暴亡这一事件。“严霜结”喻魏文帝对 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只是将原诗的语序 待诸王的严厉峻刻，犹如秋霜肃杀百草；“白露唏” 调换了。这两个用典表面上写自己离家时间之 一语寓意更幽晦。《说文》：“唏，干也。从日希声。” 久，同时还刻画了萧条肃杀的深秋景物特点，渲 指阳光晒干水分，引申为消失、减少之意。这里暗 染了一股悲凉严威的环境氛围，这种氛围和色调 指曹彰到洛阳后不明不白地死去，虽不能肯定是 正折射出曹植当时的心境。不仅如此，“严霜结” 曹丕所杀，但曹彰的暴亡无疑使曹植感到震悼和 与“白露唏”两个用典还暗示曹植当时处境的险 疑惑，让他无法接受。来的时候三人结伴而行，虽 恶，以及他所经历的一系列重大的人生变故。这 然心里忐忑不安，但毕竟有手足同胞可以相互慰 必须结合黄初四年（公元２２３年）魏国国内发生 藉。而回去时却只有曹植与曹彪两人东归了，而且 的一些政治事件才能得到解释。 监国使者还不许他与曹彪同路而行，这更让曹植 上引黄节先生的观点，认为这首《情诗》与《赠 感到形单影只，异常悲哀。正如他在《赠白马王彪》 白马王彪》作于同时，此论诚是。据《赠白马王彪》 中所写：“郁纾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 诗前的小序：“黄初四年（２２３）五月，白马王、任城 中更不克俱。”“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 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 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 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 处一世，去如朝露唏。”本来，以日喻君，以露水喻 ①《管锥编》第一册卷首论《易・乾卦》，引《正义》日：“或有实象，或有假象。实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言，故言实 也。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也。”……盖与诗歌之托物寓旨，理有相通。同书第９０ 页论《诗・淇奥》：“窃谓诗文风景物色，有得之当时目验者，有出于一时兴到者。出于兴到，固属凭空向壁，未宜缘木求鱼；得之目验， 或因世变事迁，亦不可守株待兔。”可作为理解曹植《情诗》的指南。 ・１９・ 潍坊学院学报 ２０１２年６月 人生的短暂，是汉末古诗中常见的托喻手法，如古 诗《驱车上东门》中有“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的诗句。曹植这里用白露见日而唏，暗指曹彰到洛 阳后被毒死。①因为这是诗人刚刚经历的手足同 胞的生死变故，死去的恰是与他一同来洛阳“会节 气”的同胞兄长。曹彰是一员猛将，建安年间曾立 过赫赫战功，被曹操呢称为“黄须儿”，但这样一位 骁勇善战的手足同胞竞遭曹丕的毒手，这如何不 让诗人肝肠寸断？但在当时刑网密布、动辄得咎的 严酷环境中，曹植内心的悲痛不能直接倾诉，因此 只得借助于“严霜结”与“白露唏”这两个语典喻象 以含蓄表露。 “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一联。这里的“游 者”、“处者”都是诗人自指。“黍离”是《诗经・王风》 的一篇，《小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 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 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１８Ｊ其第一章为：“彼 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 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 哉？”曹植自称“游者”，意即离开京师回到雍丘封 地去的行人。他为何要“叹黍离”？这是因为诗人 从曹丕如此严酷地对待曹魏宗室诸王的做法中， 预感到魏国将会与宗周一样，面临着社稷倾覆的 命运：洛阳城里富丽壮观的宫室宗庙，说不定什么 时候也会荡为丘墟，废墟上会长满绿油油的黍子 和高粱。这并不是曹植的杞人忧天，而是其政治敏 感使他隐隐预感到曹魏政权潜藏着的危机。观他 于太和五年上书魏明帝的《求存问亲戚表》（见《魏 书》本传），就透露了他内心的隐忧： 盖亮之扇教，先规後疏，自近及速。其 相同，也是悲叹身世的凄苦之言。《式微》是《诗经・ 邶风》中的一篇，全诗为：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小序》：“《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 也。”《传》日：“寓，寄也。黎侯为狄人所逐，弃其国 而寄于卫，卫处之以二邑，因安之。可以归而不归， 故其臣子劝之。”（《毛诗正义》卷二）很显然，曹植 是借用《式微》的诗旨，暗指自己被兄长逐离京师， 被迫回到贫瘠的雍丘封地（雍丘在春秋时属卫 国），与黎侯寄寓于卫一样，都是“可以归而不归”， 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悲愤凄凉。曹植的这些言外微 旨，因为不能直接抒发，只得借助于《诗经》怨诗的 命意含蓄吐露，其哀怨幽婉之情，隐藏于字里行 间，“凄怆内伤悲”，非细细品味，难以寻绎。明末学 者吴淇却颇能品得此中三昧： 凡情诗皆借闺房儿女之私，以写臣不得于 君之思。子建此诗，旧注为忠君忧国之情，甚至 以为不忘汉室，何其迂也。大抵子建平生，只为 不得于文帝，常有忧生之嗟，因借遥役思归之 情，以喻其忧谗畏讥、进退维谷之意。１９１ 《傅》曰：“克明峻德，以规九族，九族既睦，平 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其《诗》日：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是以雍 雍穆穆，凰人咏之。昔周公吊管、蔡之不成，度 封懿规以藩屏王室，《傅》日：“周之宗盟，异姓 属後。”哉骨肉之恩爽而不稚，规规之羲赏在 敦固。未有羲而後其君，仁而遗其规者也。 曹植在表中流露出曹魏宗室有“异姓为后”的 担忧，与周大夫所发的“黍离之悲”是相同的，因此 “游者叹黍离”，实际上是诗人在为曹魏政权骨肉 相残的举措而哭泣哀叹。“处者歌式微”一句机杼 综上所述，曹植的这首《情诗》之所以要写得 这样含蓄隐晦，言约旨远，令人费解，完全是迫于 他晚年所处的严酷高压的政治环境，才不得不如 此。这与他纵逸率真的本性并不相符，可以想见他 作此诗时内心的极度痛苦。当然，从艺术表现手法 来说，用典巧妙而抒情委婉，借古诗的离愁别恨抒 发自己作为逐臣的哀怨，如盐在水，化而不使人 知，确实达到了高超的艺境，他不愧为建安诗人之 杰。 参考文献： ［１］《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九［Ｍ１．四部丛刊影宋刊本． ｆ２ＩＪ ６】余冠英．三曹诗选【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１９７９：１００，９０ 【３】黄节．曹子建诗￣ｉ［Ｍｌ北京：中华书局，２００８：８８． 【４】李善文选￣ｉｌ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６：１３６６． 【５】（晋）司马彪撰，（梁）刘昭注补．后汉书志ＩＭ］．北京：中华书局， １９６５：３１２３． ｆ７］洪兴祖．楚辞补注卷八【Ｍ】．北京：中华书局，１９８３：１８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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